加拿大安省崇基校友會 Chung Chi Alumni Association Ontario, Canada

遲來的一課

林鼎彝 (經濟 1966)

        接到你委託編者寄來(在求真的道路上)一書,與收到訃聞,只是相差幾天。本想閱讀幾篇文章後才寫電郵答謝你。現在,答謝的電郵已毋需寫了,就算寫了,也不知寄往何處? 你走得太快了,只好欠著這樣一個永遠無法的答謝吧!

 

        第一次認識你是在崇基學生救濟難民時,在整整的十二個救濟的晚上,只有你,學校唯一的老師,常常出現在男生宿舍前的草地斜坡上,陪著我們幾位把守大本營的統籌工作者直至深夜。我不知道你為甚麼要走來支持,我們連校方是否容許我們這樣做都不清楚。我曾懷疑過你,是不是代表校方來寫我們的小報告? 但你像清水一樣透明的心,孩童般的真純,親切坦誠的態度,很快解除了我的戒心。我很喜歡跟你談話,雖然忘記談過甚麼了,但記憶中跟你在一起的感覺都是很舒服的。 六十年代初期,跟教授談話是一件很拘束的事。尤其像我這樣學科成績不好的學生,教授高高在上,手握學業的生殺大權,他們對你的愛惡可以影響很大的。記得初入崇基時,碰到一位同系的老大哥,他向我傳授一些心法,譬如:對某某教授不能這樣,對這教授需要那樣,任何想講的最好只講三分留七分。 學生在教授面前,很少能暢所欲言的。但你不一樣。在我們幾次的見面裏,你從沒有刻意去主導談話內容,雖然有時會順著我們的話題方向加入你的見解,或發問一些問題。最多的還是耐性地靜靜聆聽。與其說你是我們的教授,我覺得你更像是剛入學的一年級新生,坐在老大哥旁邊,乖乖地學習前輩的心法和宿舍規矩。

        離開崇基已四十多年了,我再沒有聽到你任何消息。只有一次,大概是八三年,我在讀≪傅雷家書≫(關於莫札特)第一段時,你曾在我腦中很快的閃了一下,兩者都如此遙遠,不知甚麼時候竟會在我腦袋連想在一起,但我清楚知道湧現出
來的理由。當時我激動得把書放下來,去播放一首我喜愛的莫札特樂曲,我好像找到了明白莫札特音樂的鑰匙。對!你就像那位女法國音樂批評家評論莫札特音樂所說的一樣:

 

”That’s why it is so difficult to interpret Mozart Music, which is extraordinarily simple in its melodic purity. This simplicity is beyond our reach, as the simplicity of La Fontaine Fables is beyond children understanding.”
Helene Jourdan-Morhange

        接要找到這種自然的境界,必須把我們的感覺(sensations)澄清到immaterial的程度,這是極不容易的。(錄自≪傅雷家書≫)

        零二年八月二十日的早上,接到你從三藩市打來的電話,希望翌日跟幾位本地崇基校友見面。真的不敢相信,你想見我這個既不是光宗耀祖、也不是親朋戚友的學生。你從何人何處找到我的電話? 總之一大堆沒有答案的問題,可像馬拉松長跑似在腦袋裏團團轉。老實說,經過累月長年,學校的印象已經很模糊了,留在記憶裏的大概也只有鄉村氣息的校園和幾位失去聯絡的同學、簡陋但很親切的馬料水火車站、晚飯後向大埔方向漫步的一段鐵路、返回宿舍時經過的操場、吐露港泛舟和陳伯的小舖。誰可以瞭解,居然是一位連教都沒有教過我的教授,四十多年前只在救濟難民時晚上見過幾次面,四十多年後,還記得並希望能再次聚首。在思量了很久後,開始明白為甚麼我找不到答案了,原來我在錯誤的軌道上。我想起救濟難民時對你的懷疑,八三年讀莫札特音樂評論勾起我對你的聯想。我明白,要瞭解你,正如要瞭解莫札特的音樂一樣,是要擺脫世俗觀念的,在懷疑的軌道是不可能遇上答案。

        這次見面後不久,你從電郵告訴我你患了肺癌,並聽說靈芝可能有幫助,希望我代問一位香港朋友哪種牌子比較好? 然後去年六月你和夫人再次探訪灣區校友,在羅教授家我們又一次歡聚。你對自己健康狀況的樂觀態度,使我要問候有關病情的話一句都說不出來。不過,看得出你身體明顯比一年前虛弱了些,只是你永遠年青的心態,接受新生事物的開明思想和不受世俗觀念沾污的人生觀,始終於故。

        我沒有想過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根本還未來得及向你說出我從你身教的人生哲學,學到的比學校必修的「人生哲學」多得多!可惜這遲來的一課,還沒有被你評分,你就走了!

轉載自「沈宣仁教授追思禮拜」頁28-29
[沈宣仁教授 1931—2004年8月5日]

附註:

[1](在求真的道路上) 一書的背景資料

中文大學宗教系、哲學系、大學通識教育部及崇基學院於2001 年6 月舉辦了「宗教、哲學與大學理想—沈宣仁教授七十大壽學術研討會」並出版論文集 ≪在求真的道路
上——賀沈宣仁教授七秩之慶≫ 香港中華書局, 2003

[2]第三段首句,謹依原文作「離開崇基已四十多年了」。校諸事實,疑四十年之數或有偏差。